禁令其實我們這些大官一樣可看電影,當然也可以看任何我們要看的書。我是聖約翰大學英文系畢業的,家裡放滿了英文小說,外面的人不能看,我晚上回家照看不誤。有一天,我又拿起《愛麗絲夢遊奇境記》來看,本書有一段,說皇后命令家人將白花油漆成紅花,我覺得這一段有趣得很。第二天,我去一所中學巡視,校園裡種滿了白花,我假裝很不高興,認為應該改成紅花,他們果真將白花全部拔掉,改種了紅花。這個故事傳了出去,運動員再也不敢穿白色的運動衣。過去,至少網球選手是穿白色球衣球褲的,現在他們也只敢穿紅色的運動服。我曾經去看過一場網球賽,發現網球也是紅色的。說實話,我自己也覺得婚禮佈置怪怪的。有一位運動員找不到紅色的運動服,只好放棄了比賽。宗教活動,當然是禁止得一乾二淨,上海市再也聽不到和尚的誦經,也聽不到基督教的聖歌,天主教的彌撒更加不要談了。我知道義大利領事館有一位神父,他的彌撒,我不管了,可是只有外國人敢去望彌撒,中國人是誰也不可以去的。上海向來是個繁華的不夜城,文革期間,由於我們一再禁止各種活動,入夜以後,上海成了一個死城。我每次在晚上回家,座車在外灘附近的路上駛過,我會有一種滿足感,世界上有幾人有這種權力,可以禁止任何我們想禁止的活動?又有誰能將一座不夜城變得如此地死氣沈沈?可是,忽然四人幫垮台了,那一天的晚上十點長灘島,我在上海的住所被軍隊圍住,當時我正在看一部好萊塢的老電影,我當晚就被送到了北京城,從此失去自由。十惡大審,我也有分,結果是無期徒刑,令我弄不清楚的是我為何要被送回上海坐牢。我想我一輩子不會有好日子過了。我知道監獄本來不是好過的地方。像我這種過街老鼠,一定有的是苦日子了。可是一切都和我想的相反,我太太仍可以來看我,我兒子當然不太敢來,也難怪他,畢竟他還要顧及他的前途。最使我不解的是,監獄沒有什麼虐待犯人的事,一切都照了規矩來做,我雖然失去了自由,可是沒有受到任何的凌辱,監獄需要有人教英文,我變成了英文老師。我也要服勞役。可是工作不重,除了掃地以賣房子外,我還要照顧一些花草。滑稽的是,很多都是白花。有一天,我上完英文課,有一個小兵來看我。我是個很敏感的人,我早就感到他想要找我談,可是他一直好像不敢啟口。他告訴我他姓楊,在這裡做警衛已經快六年了。他問我認不認得一位叫王天恩的老朋友。我當然記得,王天恩是我初中、高中和大學的同學,在大學裡,我唸英文,他唸物理。我們共同嗜好是打籃球,一有空,我們就去打籃球。可是我們大學畢業以後,就完全分道揚鑣了。這位警衛告訴我,王神父在文革結束前去世了,王神父常提到我,他說我是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。我並沒有太壞,可是形勢比人強,不可能走回頭路,我聽了以後,有些傷感。沒酒店經紀想到他被我關進了監獄,還替我講好話,而當年和我密切來往的人呢?他們早已和我畫清界線了。我一直左傾,而且在大學時就偷偷地參加了共產黨的地下組織。為了不讓人知道我的想法,我儘量裝出一副洋派的樣子,成天看外國雜誌,宿舍牆上貼滿了外國電影明星的照片,我當然絕口不批評國民黨政府,也從不參加反政府的活動。在同學的眼光中,我是個只想到自己的傢伙。畢業以後,我順利進入上海的英文報社工作。解放軍一進城,我就開始紅起來了。王天恩呢?他完全相反,他對當時的政府極為不滿,可是他又是個天主教徒,所以他不太參加激烈的反政府活動。他家很富有,畢業以後,王天恩到美國留學去了。酒店工作我們常常通信,在他拿到碩士以後,他告訴我他的一個令我十分驚奇的決定,他要去做神父了。我當時已是人民政府的官員,決定不再和他通信。七年以後,我收到王天恩從美國寄來的信,他說他已經是神父,而且要回上海了。我立刻寫信告訴他,勸他無論如何不要回來。可是他仍然回來了,我們雖然好幾次展開對天主教的迫害,王天恩神父都沒事。大家都知道,我在暗中保護他。文革開始,天主堂──關掉,大批神父下放、坐牢。有幾個神父被我們逼得還俗。王神父沒有了教堂,但他仍每天在住所裡做彌撒,而且也有教友偷偷去望彌撒。我知道我不能忍受這種事情,我請他到我家來,很坦白地告訴他,他可以偷偷地關鍵字行銷做彌撒,比方說,深夜以後,將門窗緊閉,窗簾拉下,只要沒有人看到,他做彌撒,我可以假裝不知道。將門窗大開地公開做彌撒,我一定要禁止。第二天,王天恩在早上八點公開地做彌撒,如果這件事我禁止不了,我還能做上海市長嗎?警察將他帶走的時候,他已經將衣服和牙刷包成一個小包,顯然他早已有準備。我稍微關照了一下監獄裡的負責人,不要太難為王神父,可是我一再強調,絕不准他再做彌撒。王天恩進入監獄,我就將他忘掉了,現在楊姓小兵問起他,我才想起當年他也關在這裡。而且我也想起我當年的禁令。我問這位小兵,王神父有沒有做彌撒?他說,他沒有看到王神父做彌撒,可是他的愛心是出了找房子名的,無論他受了多少苦,王神父從不口出怨言,而且對於折磨他的人,他也沒有任何仇恨。他不僅一直安慰而且關心同牢的犯人,他也同時關心折磨他的人。他偷偷地利用機會講一些天主教的基本道理,很多人都領了洗,這位小兵就領了洗,他還告訴我一個驚人的事。連副典獄長也領了洗。我問他,王神父有沒有偷偷地帶大家過聖誕節?他說沒有,可是每年的聖誕夜,王神父都會告訴大家,共產黨可以禁止大家過聖誕節,可是他們不能禁止耶穌來的。我聽了都有點害怕起來。我追問他,他真的看到耶穌到監獄裡來過?他說每年聖誕夜,他都會要求站夜班的崗,在萬籟俱寂中,他每年都感到耶穌來過。他說現在文革已酒店工作過,他們可以到城裡過聖誕節,聖誕夜熱鬧無比,奇怪得很,他反而沒有感到耶穌來過。小兵給我看一張紙,是王神父臨終時偷偷寫了交給他的,王神父囑咐他等到文革過去以後,將這張紙交給我。王神父說,他將來一定有機會會遇到我。我拿過來看,發現紙上這樣寫的:小李:我要離開人世了,我要在此謝謝你,你將我關進了監獄,卻給我了一個機會,做一個真正好的基督徒。你應該知道,你可以禁止一切,就是不能禁止我愛人。也不能禁止我寬恕所有迫害我的人。好好保重,我會為你祈禱的,總有一天,我們又要一起打籃球了。你的好友王天恩上我的眼睛濕了,我該感謝他才對,是他使我在監獄中,沒有受到太多禮服的苦痛。我現在才知道,世上有些事情是禁止不了的。王神父進了監獄,卻成功地使監獄裡充滿了愛,當年我將他送進監獄,沒想到我還受到了他的好處。我終於想通了,王天恩決定要回國的時候,就已經知道會失去自由,可是他不怕,因為三反五反也好,文革也好,都無法禁止他做一個好人,對他而言,文革從來沒有開始過,很多人想做的事情都因為文革而停下來。王天恩卻沒有,因為他只有一個願望:做一個好人,又有誰能阻止他成全這一個願望呢?無論什麼環境,他都可以做一個好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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